次日清晨,弘文馆的大门刚开了一条缝。
叶长安就站在台阶下,手里晃着那块刻着“如朕亲临”的金牌,身后跟着郭开山和四个抱着账册的蓝田学生。
守门的两个青衫护卫刚想拦,看见那金牌,眼皮子一跳,手里的棍子没敢抬起来。
“劳烦通报一声。”叶长安笑眯眯地把金牌往袖子里一塞,“内阁学士叶长安,奉旨修史,特来向孔师请教几个字。”
没过半盏茶的功夫,中门大开。
孔颖达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,快步走出来。他脸上挂着那种读书人特有的矜持笑容,但眼角的余光在郭开山腰间的横刀上停了一瞬。
“世子大驾光临,老夫有失远迎。”孔颖达拱了拱手,姿态挑不出半点毛病,“只是这修史一事,向来由史馆负责,何时劳烦内阁插手了?”
“孔师这话见外了。”叶长安上前一步,直接伸手搀住孔颖达的胳膊,像是扶着自家老太爷,“陛下说了,史书得记实。
内阁管着钱粮,这钱花哪了,也就是史实在哪。这不,我整理前朝旧账,发现好些地方看不懂,特来请教。”
孔颖达身子僵了一下,想把胳膊抽出来,却发现这少年的手劲大得惊人,跟把铁钳似的。
“世子好力气。”孔颖达皮笑肉不笑。
“随我爹,天生的劳碌命。”叶长安咧嘴一笑,也不管孔颖达愿不愿意,架着他就往里走,“走走走,外头冷,咱们进屋聊。”
进了二门,读书声扑面而来。
院子里坐着几十个身穿长衫的学子,正捧着书卷摇头晃脑。看见叶长安进来,声音稍微乱了一下,但很快又恢复了整齐。
叶长安停下脚。
他松开孔颖达,背着手走到一个学子身后。
这学子背挺得笔直,脖颈子后面全是横肉,把那宽松的儒衫领口撑得紧紧的。
“读什么呢?”叶长安弯下腰,凑到那人耳边问了一句。
那学子手里的书卷没动,声音洪亮:“回世子,读《春秋》。”
“好书。”叶长安点点头,伸手去拿那本书,“借我看看。”
学子的手猛地一缩。
那是练家子护食的本能。
叶长安没硬抢,手腕顺势一转,在那人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。
“啪!啪!”
声音很脆。
那学子浑身肌肉瞬间绷紧,右肩下意识地往下一沉,左手手肘猛地向后顶出半寸。
那是拔刀格挡的起手式。
虽然只有半寸,虽然他立马就反应过来硬生生收住了劲,但这半寸在叶长安眼里,已经够了。
“孔师教得好啊。”
叶长安收回手,在掌心里搓了搓。
“这身板,比兵部那帮只会吃饭的丘八还结实。不知道的,还以为孔师这是在练摔跤呢。”
孔颖达站在一旁,抚须的手抖了一下,拽断了一根胡子。
“世子说笑了。”孔颖达不动声色地挡在那学子身前,“君子六艺,射御在列。强身健体,也是为了更好地研习圣贤书。”
“懂,文武双全嘛。”叶长安没再纠缠,转身往正堂走,“那咱们就聊聊这圣贤书怎么读。”
进了正堂,分宾主落座。
郭开山像尊门神一样杵在门口,手按着刀柄,眼珠子在屋里那几个伺候茶水的书童身上转来转去,吓得那几个书童倒茶的手直哆嗦。
叶长安没喝茶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还没封口的账册,摊开在桌上。
“孔师。”叶长安指着其中一页,“我这儿有笔账,实在是算不明白。”
孔颖达扫了一眼。
那是弘文馆去年的文房采购单。
“这墨锭……”叶长安手指在那个“三千块”的数字上点了点,“我也读过几年书,知道这好墨得省着用。孔师这儿三百学子,一年磨掉三千块墨?”
叶长安抬起头,一脸的诚恳求教,“这墨是用来写字,还是用来……刷墙?”
孔颖达端起茶盏掩饰尴尬,喝了一口才慢悠悠说道:“世子有所不知。弘文馆乃天下文宗之地,学子们每日抄录古籍,还要练习书法。
这书法要想练出来,废纸废墨是常有的事。圣人云,学而时习之,这习字也是修行。”
“哦——”叶长安拖长了音调,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他又翻过一页。
“那这肉呢?”叶长安指着那行触目惊心的数字,“一人一天五斤精肉。孔师,就算是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子,这么吃也得撑死吧?
我看刚才院子里那些学子,虽然壮实,但也不像是一天能塞进五斤肉的饭桶啊。”
孔颖达放下茶盏,脸色沉了下来。
“世子这是何意?”孔颖达板起脸,拿出了大儒的架势,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。
朝廷体恤读书人辛苦,拨些银两改善伙食,难道也要被内阁拿来斤斤计较?难道让天下读书人都去喝西北风,世子才满意?”
这就是拿大帽子压人了。
换个一般的官员,早就被这顶“虐待读书人”的帽子吓得不敢吱声。
叶长安却笑了。
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算盘。
噼里啪啦拨了几下。
“孔师,这账不是这么算的。”叶长安把算盘推到孔颖达面前,“市面上一斤上好的羊肉,三十文。
五斤就是一百五十文。三百人,一天就是四十五两。一年下来,光吃肉就吃掉了一万六千两。”
叶长安身体前倾,盯着孔颖达的眼睛。
“一万六千两。”
“这钱够在长安城外修三个慈幼局,够给边关两千个戍卒发一年的饷银。”
“孔师。”叶长安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您这书读得够贵的啊。”
孔颖达张了张嘴,刚要说什么“万般皆下品”。
叶长安却根本不给他机会,直接把账册合上。
啪的一声。
“不过既然孔师说是为了练字,为了圣贤书,那这钱花得也值。”
叶长安站起身,把账册塞回怀里。
“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。回去我就把这账平了,备注就写:弘文馆学子勤勉,日食五斤肉以壮文胆,日磨十锭墨以铸风骨。”
叶长安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。
“这可是佳话,得记在史书里,让后人瞻仰瞻仰。”
孔颖达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这话要是真写进史书里,他孔颖达就不是文宗,而是千古笑柄。
哪家读书人靠吃肉壮胆?这是骂他们是饭桶,还是骂他们是酒囊饭袋?
“世子!这……”孔颖达猛地站起来,想要阻拦。
叶长安却已经转身往外走了。
走到门口,他突然停下脚。
回头看了一眼正堂上挂着的那块“有教无类”的黑底金字牌匾。
那是李世民亲笔题的。
“孔师。”叶长安背对着孔颖达,声音轻飘飘的。
“这牌匾有些旧了,上面的金漆都掉渣了。改天我让人送点金粉来,给您补补。”
“毕竟这门面要是塌了,里头的狼崽子可就藏不住了。”
说完,叶长安大步跨出门槛。
孔颖达站在原地,手死死抓着桌角,指甲把那上好的紫檀木抓出了几道白印。
出了弘文馆的大门。
外头的冷风一吹。
叶长安脸上的那股子纨绔笑意瞬间散了个干净。
他把怀里的账册扔给身后的学生,从郭开山手里接过马缰绳。
“少爷,怎么说?”
郭开山凑过来,压低了声音。
“刚才那个被你拍肩膀的小子,我想起来了。那身架子,像是河北那边的练法,专门走下三路的杀招。”
叶长安翻身上马,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。
眼神里没半点温度。
“通知锦衣卫。”
叶长安勒转马头,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碎,但字字带煞。